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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崇彪:同学如花

发布时间:2022-09-28 22:46:55来源:网络转载
同 学 如 花
 
■ 王崇彪

 

那年初,我刚满十二岁。

淙淙流向南演小学的那条无名小河,近岸处却结着琉璃般的薄冰。初升的冬阳温和地照着田野里错落的的稻茬,上面水米粉般的白色晶体闪着银光。小学南坡上兀立着一棵斜干的早梅,枝头坠着粉芽初绽的花骨朵。据说这棵老梅还是解放初, 第一任校长亲手种下的。

那天我的心情,也有点像那温煦的初阳。告别五年的小学生活,以名列前茅的推举,获得了走向南演初中的门票,顾盼神飞中难免有些暖暖的自喜。但同时也有一种类似稻茬上霜晶的东西,凉凉地敷在心灵深处。那时候,尚不是全员小升初,一些同学未或推举,学业就此画上了休止符,譬如五官和学习成绩都很出众的女同学晓霞,就因为是地主成分,只得流着泪黯然离开了校园。当然,一些有能力有眼光的父母,大约是从“昔孟母”中得到启发,把孩子转到城里更好的学校造就去了。这般的休学和转学,虽不算星飞云散,但人生第一次遭遇校园离别,总是让少年意气的我有些心怀不舍。

转到城里初中的,有几位宛然春花待放的女同学,其中一位姓缪,春柳一般的身材,扑闪闪的一双大眼睛,明澈得像龙眠秋潭的水,一只粗黑的大辫子,上面扎着鲜艳的红头绳。那时男女搭坐,记得她是与我堂兄春哥是同桌。我个子稍矮,排座靠前,所以那只油黑辫子和扎成海棠花般的红头绳,并没有过多干扰过我的视线。

她的庄子与我住的孙庄相隔有二三公里。虽然也是小村子,却叫油脂巷,过去有过几家大油坊,但后来闻不到油脂香了,取而代之的是冲人鼻管的鞭炮硝烟。这个以做买卖出名的小庄子,不知何时蔚然成了名闻遐迩的鞭炮村,做的鞭炮比浏阳炮都响亮。我曾与庄里的狮灯队来过这里,我是当狮队掌排灯的灯童的,也做过“码大象”的象鼻子。还有几个春节前,用积攒的旧字纸去换过鞭炮。其间遇到过袅娜有致、走起路大辫子款摆的缪同学。但我生性愚钝,只羞涩地与她点点头,竟然一句话也没说上。

我的学习成绩尚可,作文也多次被教语文的杨老师作为范文在同学中展读。记得其中一篇,写的是热爱劳动的女村姑。举趾丕野的村姑应该是黧黑的肤色,却被我描写成月光般的面容、春笋似的手指,其形象完全是依照缪同学描画的。

缪同学的父亲,白净,高挑,是老桐城师范毕业的,后来还当过南演小学的副校长。他没有教过我们课,但不苟言笑,一直让我们心生敬畏。

就在那个初冬,老师组织我们去县城照相馆,各自照了一寸的黑白毕业照,遗憾的是没有留下集体合影。拿毕业照那天,我发现我与缪同学的底片相连在一起,大约我们是紧挨着前后进去照相的。也许是老土,我没有多洗小照分送同学,也未接到同学赠予的玉照,当然包括缪同学的。

就这样与缪同学等小学同窗分别了,如同那年前纷扬的雪花,兀自飘落无声。直到大前年同学聚会,我踏上儿时的校园,打听过久违的少小学侣,毫无疑问也探询了缪同学,得到的是音讯杳无。

时光已走过四十六个春秋,故园小学南坡的那棵老梅早已泯灭,从我庄里流向小学的那条小河,上面高耸起了一栋栋楼房。浩瀚宇宙有多少生命消失了,又有多少生命新生。秋阳似乎还是那个秋阳,温煦而缠绵着。但故乡的龙眠河水已不是彼时的河水了,潺湲中又带几许肃秋的清泠。      

我和同乡老袁,今日溯龙眠河而上来到了龙眠山。我们坐在临溪的上水阁内,眺望着对面的山冲,那里原是张英老宰相的庄园,现在却成了一片拔蕊怒放着玉白花朵的茶园,间有郁郁葱葱的松竹,叶片渐红的枫槭,以及掩映在秋色里的白云人家。

 

上水阁,其实是山村溪头一家特色饭庄,前有栏杆回廊。此名是否沿用了古庄园亭阁的名号,我不清楚。南演初中共读时的汪同学,特意在这秀色可餐的地方热情招待我们。丰润的汪同学面若满月,笑靥如花。她家的两坡茶园,就在前方云山更深处的刘田冲和下雾冲,远瞩,但见云雾袅袅。

就在这上水阁里,一边品茶一边四眺时,四十六前的一缕光影,似乎掠过阁边的修竹苍松,掠过眼前的缕缕茗烟,惊现在我的眼前。我真的不敢相信,暌违已久的缪同学如梦如幻,袅袅秋风般飘进了阁内。虽然人生沧桑,我们却都一眼认出了对方,相互叫着对方的名字。淡黄色的太阳镜里那一双大眼睛,还是那样浏亮而有神采。墨色的风衣,水红的羊毛衫,恰到好处地衬托着依然秀美的身材,只是那根粗黑的长辫子,变成了乌云般的风鬟。我笑问:“你是仙姑井边的仙姑,不见老啊?”她却笑吟吟地回答我:“怎么不老?四个孩子的母亲,还早早做了老嘎婆。”虽是“老嘎婆”,却未见到她的外孙。这次同来的,是她的夫君和最小的一对孪生子女,这两个孩子也都是挺拔的小伙子和标致的大姑娘了。我想阁下停车坪上的两辆豪车,应该就是他们的。原来他们同我一样,也是汪同学的客人。

缪同学的夫君姓朱,生得健壮,相对妻子的白皙,他有些黢黑,也许是天生之缘相互辉映吧。他也是油脂巷的,比我高一届,但彼时似乎未崭露头角,所以我对他印象不深。他秉承油脂巷人的经商之道,如今已是上海源阡资产管理有限公司执行董事、上海市海派玉雕协会专家委员会主任委员,已然在沪闯出了一片光辉天地。但他很低调,笑着说:你们人尖子都考走了,我们这些做廖化的也要争先锋啊。但要做到笑傲江湖,真是比攀这山里的滴水崖还难百倍。记得当年小缪生下第二个女儿后,我母亲要抱孙子,最后我们也当起了“超声游击队”,那个苦啊,真个超过杨家头二包的鸡爪连。他说的滴水崖和杨家头二包,都是龙眠山北端最险峻的山。这时缪同学却嫣然一笑,说:“我们吃的是苦瓜,先苦后甜嘛!”

 

就在这时候,香气扑鼻的菜肴络绎上桌了,有自家腌制的鮓肉,龙眠河大潭里的胖头鱼,瓦罐炖豚鸭汤,炉子锅突黑猪肉,还有山笋、树菇、晶亮的山粉圆子、水灵灵的桐城水芹……另有一道花儿菜,玉白中洇染碧翠。汪同学告诉我:它是珍珠梅的花蕾,初摘时,每朵都像珍珠,所以又叫珍珠菜。

酒酣耳热之际,缪同学的手机响了。她接通后,一通笑逐颜开的对话,又来了个视频,然后把手机递给我:“也是一位美女同学。”视频里,确实是位韶秀的女子,从那梨涡杏眼中,我立马认出了她是晓雨。记得小学校园里的她矫健如燕,脑后扎一马尾巴,跑步比赛时,马尾巴摆动似黑鹊翻飞。五年级时的一个中午,她放学飞跑回家,急着要放牛,结果触到了田埂上抽水机的电线,右手两根手指被电残。如今她说她很幸福,在上海买了房,与在沪经营绿化的孩子们一起生活。视频里,她两个甜甜的酒窝里确实盛满了灿烂的笑意。

告别了手机里如花如画的晓云,我脑海中又浮现出另外两个美女同学,一个就是前面提及的有个地主父亲的晓霞,再一个则是玉兰。玉兰也住油脂巷,是我的同座。她有白玉兰般的容貌,还有春柳般的腰肢和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齿。

当我问及晓霞和玉兰时,缪同学停箸沉默了,脸上的笑容也如乍现的彩虹悄然消失。我的心里顿时咯噔一声,仿佛冷库洞开,一股凉气蛇一般窜了进来。

缪同学终于缓缓启口,她凄凄嘁嘁的叙述,把我引进了一个愁云惨雾的世界。

未能升上初中的晓霞,稼穑之余从未放弃课本。夜里土墙上的一盏油灯,总是伴她读书到三更。四年后,政策好了,她义无反顾地重返学校,成为初一年级年龄最大、个头最高的学生。她勤奋到极致,一年跳了两级。初三那年,临近中考,她冒着烈日到城里的亲戚家续借参考书。她踌躇满志,一定要考上桐城中学。返回时,兴高采烈的她却在龙眠河大桥边被一辆农用车撞倒,再也没有醒来,但手里却仍紧紧攥着借来的书本,别人怎么掰都掰不开,书面上染着猩红的血迹,如同绽开的杜鹃花。

而玉兰同学,也未能上初中,却被安排到村里的鞭炮厂从事裱筒,就是给鞭炮空筒的外表褙上一层湖南产的宝庆红纸,有时也褙蜡光纸或广红纸,旨在防水和装饰。玉兰心灵手巧,裱筒裱得又快又好,最后她爱上了这行,把裱筒当成了艺术加工。标致的她,也越发出落得像天上的芙蓉,行走好比风拂柳,说笑若似石流泉,引得众人为之倾倒。特别是磨硝和配方的几个小伙子,更是春心荡漾。不知是不是入迷了,一次那个配方的小后生,竟然发生失误,引起地面药物粉尘起火爆炸,致使三人殒命、多人受伤。玉兰天仙般的面容也被灼伤,望着镜子里脸上永久的瘢痕,她常常以泪洗面。一日,她听邻家的几个伢子在高高低低地唱:

一筛,

二天牌,

三铜炉盖,

四雨打尘埃,

五虫吃萝卜菜,

六石榴皮翻过来,

七圈圈点点好文才……

据说这是桐城派鼻祖之一、被康熙斩首的戴名世写的儿歌,是讥讽有麻脸的人。玉兰闻后,以为伢子们是挖苦她的。夜里,月光如水,她独自一人沿着龙眠河向湖边走去。有的说,她投湖了,有的说她嫁了菜子湖上的渔民。此后,她再也不曾回来。只有她家门前的二乔玉兰,落了又开,开了又落。

缪同学讲到最后,眼里滚动着泪水。我的心里,也在呖呖滴着血。我默默起身,独步到阁下。那里有一副空秋千,不见飞起娇红一点愁的人。旁边有棵柿树,挂着许多金黄的小橘灯。在前面的石壁上,却生有一株茶树,枝干高逾两米,至少有几十年的树龄了,但仍花开满树,玉色临风,有一种特别的冷艳。

“闲倾云液十分日,已过浮生一万年”,说的是仙女麻姑的故事。同学如花,花如同学,月有圆缺,花有开谢。我远望着飘逸着仙雾般的山壑,希望人间也有不老的麻姑,更有不易凋落的花样同学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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