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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钦丽:她的世界(小说)

发布时间:2022-09-28 22:38:09来源:网络转载
她 的 世 界
 
■ 刘钦丽

 

01

这天上午我正在家中打扫,突然传来一个怯怯的敲门声。我走过去打开门就看见了她,我的女邻居,前一阵子刚从精神病院康复回来。我惊讶地看着她,她说:“您好,听说您是一个作家,可以写写我的故事吗?”

这是一个长得软萌的女人,大大的眼睛里闪现的是温柔的光。

这时有人从楼上下来,好奇地看了看我们。我迅速判断了一下她的神志,将她让进了客厅。

我看向她,她立刻将手中的一张检查报告单递给了我。上面显示她罹患了肿瘤。“我很快就要去做手术了,如果是恶性的,我可能很快就要死了。我也没有孩子,我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痕迹。”她说话很有条理,显示她拥有良好的教育。

我请她坐下慢慢说,我则去厨房给她泡茶。可是她说她不能喝茶。我就只好给了她一杯白开水。

她轻轻喝了一口水,这才开口说话。“知道吗?我如果生活在古代就是皇后命格!”

我笑着问: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

她说:“我妈妈生我的时候,梦见一只金灿灿的凤凰扑入了怀里!然后我就出生了!”她说起这话的时候,眼睛里放射出狂热的光芒,似乎有什么给了她源源不断的力量。

我心里颤抖了一下,忙请她多喝几口水平静一下心绪。

她很顺从地又喝了几口水,再抬头,眼里却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,“幸亏我妈走得早,要是她知道我现在变成这样,她该多难过?!”

“快别这样说自己,你现在不是挺好的?我看你老公对你也挺好!”我安慰她。

她说:“我就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他,我有了这个病,也不能给他生孩子,他也没有和我离婚,我很感激他!”

“我本来想着,我出院了,好好待他。偏偏我又得了肿瘤,真是害死人不偿命!”她自责道。

我低头又看了看她的报告单,上面显示她肿瘤的风险等级是4a,我心里还是紧了一下,不过我没有表现出来。

“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写你的故事?”我问道。

“我就是想请您将我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写出来,简简单单就好。”她说。

就这样,我走入了她的世界。

 

 

02

我和她约定了说故事的时间,每天下午两点半后在我家会面。

第二天,她如约而至,我请她坐下慢慢说。这时我的电话响了,是我爱人的电话,我就到房里接了一个电话,大概说了有五分钟的时间。结果出来的时候,就发现她靠在我家沙发上睡着了,竟然怎么喊也喊不醒。只好拿了个小薄毯子给她盖上点儿。

她睡着了,我着手处理手上的文件,结果她这一觉就睡到了四点半,我得出门办事,不得不费力喊醒了她。她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,“嗯,什么事?”

我有点尴尬地说:“你困了,先回家睡吧,我有事得出趟门。”

她忙站了起来,“对不起,我每次吃完药后就犯困!我明天来前就先不吃药了!”

她这话吓了我一跳,“别、别、别,你可得按时吃药,这个时间点不合适,我们就另约时间!”

最后,我们将谈话时间约在上午的七点半到十点之间。

我们开始了每天谈话搜集素材的约会。

不想,没几日后,我另一个邻居看见我神秘兮兮地问我:“哎,我看见那个谁,这几天天天去你家敲门,她脑子有问题,你知道吧?”

“哦,没事,我向她搜集一点素材。”我简单说了一下。

“找疯子搜集素材?难道你要写《精神病院的那些事》?!”邻居放肆地笑了起来。

我皱了皱眉道:“她现在是康复期,和我们一样是健康人!”

邻居见我不高兴,讪讪地道:“再是康复期,你也防着她突然犯病,这可不是闹着玩的!”说着和我挥了挥手,转身走了。

其实这话我爱人也跟我说过,并且让我在她来说话的时候,不要锁门,要将自己放在可以夺门而出的位置,多给自己留一个心眼儿。

我虽然知道她这段时间情绪都很平稳,不过以防万一,我也确实是按照他说的做的。

本来我做得很自然,没想到她竟然都看在眼里。这天她顺手关上门后,突然又将门打开,将锁舌收起后,轻轻合上了门。

我一愣,她看着我笑笑。

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,只好也含糊地笑笑。

通过这几天她的讲述,我已经知道她小时候是一个很聪慧的人。在学校的时候那是妥妥的学霸,就是那种传说中别人学习,她在玩,考试轻松拿第一的状态。她以尖子生的身份进入了重点高中,就在大家都在觉得重点大学在向她招手的时候,她突然罹患了非常严重的脑炎,差点丢了性命。在医院住了半年,再回到学校就不再闪闪发光了。

她说:“我得了脑炎,康复回去上学的时候,小区里的人都在说我成脑残了!后来我考上了大专,说我是脑残的声音才渐渐地平息了。”

她本来说得还挺高兴,忽然沉默了一下,叹了一口气道:“后来,我得了疯病,到底还是成了脑残!我听医生说,我会患上精神疾病,也可能是脑炎的后遗症。”

03

过了几天,她正在我家说话,突然接到一个电话,是让她去住院等待开刀的通知。

她看了看我,我赶忙说,“别看我了,赶紧去吧!”

她急急忙忙地走了,很快就见她拉着行李箱急匆匆往外走,我喊住她:“喂,你那个平时吃的药带了吗?”

她一惊,“哎呀,我真忘了!”说着丢下行李箱就往回跑,很快她带了一个装着两个药瓶的小塑料袋出来道:“谢谢姐姐提醒!”说着就拉着箱子准备走。

我看着她毛毛躁躁地样子,不放心道:“你不让你老公送你去吗?”

她回头笑着道:“没事,他工作忙,走不开,这点事我自己就行!”说着拖着行李箱高高兴兴地走了,一副出去旅游的轻松模样。

从我这段时间对她的观察,我忽然有点理解她的爱人为啥没有跟她离婚了。她虽然重病在身,可是平时在生活中自立自强。如果不是这个疾病,她真的是一个宜室宜家的女子。

据她所说,她们每周都会请婆婆过来吃饭以尽孝道。

可是也因为她婆婆频繁地来吃饭,多多少少会在不经意地说话间产生一些龃龉。每逢这种时候,她都会跑到我家避难。每次来,除了诉冤,就是自责。

虽然有时候的事情缘由,明明是她婆婆在挑事。

我除了安慰她不要过度自责,也不好多说什么。

好在她情绪来得快,去得也快,我只要挑起一个话头吸引她的注意力,她很快就能忘了婆媳间的那点不愉快。如果话头足够有趣,她会立刻哈哈大笑起来。我想:她这样容易转移注意力,也是她的福气吧?

听说她婆婆每次来,都拎一箱鲜奶给她,因为她婆婆听说:牛奶能够稳定情绪。我发现她婆婆人还不错。于是,我就开始劝她在婆婆来的时候,多干活,少说话。试行了一段时间,听她说还挺好用,就是她自己说,憋得难受!不过憋一段时间,也就慢慢习惯了。

 

 

 

04

她走后没几天,有一天傍晚突然接到她的电话:“姐,我手术做完了!我那个瘤子是良性的!。”

我也高兴起来,“那就好,把你床号发给我,我明天去医院看看你!”

“不要了,姐,你事情多,家里也走不开。等我回来,我送到你家给你看!”她笑嘻嘻地说。

我问她,“那现在谁在医院照顾你?”

“哎呀,我这也就是一个小手术,我现在除了腿有点没力气,其他都很好。不用有人专门照顾,我自己就可以照顾自己!”她说话的声音确实很洪亮,或许的确没事吧?

我这家里也真的有点走不开,只好说:“那好吧,你好好在医院里养着,回来再来我这儿玩。”

大概过了一个星期,她神气活现地出现在我家。“姐,我出院了!”说着就高兴得抱着我转圈。我忙阻止了她,她这样转圈,我有点受不了。

她也很快放开了我,可是还是在我家里用力蹦了蹦,充分表达了开心的心情,这才安静下来。

对于她这种情绪说炸就炸的状态,我也习惯了。

我也问过关于她病症的问题,她说她罹患的是躁郁症,就是双向情感障碍。

“听说是个天才病?”我说。她却不以为然地道:“啥天才病呀?这是一种很严重的精神疾病,致死率很高。”

“什么叫致死率很高?”

她说:“据我所知,在所有的精神病人中,躁郁症的自杀率是最高的!”

我担忧地看了看她,她立刻说:“姐,你放心,我不会自杀的!我的爸爸妈妈给了我两次生命,再难我也要咬牙坚持!”

“我要是自杀了,我的娘家人不得跟我老公要人呀?我不能害我老公!”

只是她出院后就没有再提写自传的事,我问她,她笑着说:“哎呀,以前怕自己要挂了,就简单写几笔。如今看看都没事了,我那点破事就别写了吧!”

我有种被她扔坑里的感觉,为了她这个小传,我暂停了其他所有的写作任务,就想全力写好她这个小传,谁知道她放弃得这么草率?!

她看了我一眼,马上揽着我说:“姐,我以前没想写之前,总觉得我这日子过得波澜壮阔的,可是跟你说了这些日子,忽然觉得其实也没啥。”

“我不是都说到大学的事了吗?要不,我再简短说一下,就把故事终止在我发病前吧?”她抱着我央求道:“好姐姐,好不好?”

自传的本主不想多说了,我这个立传人还能杜撰不成?

我只好说,“行吧,按你说的来!”

她发病是在毕业找工作期间,所以一直到大学毕业,她的生活都还是充满阳光的。虽然我很想知道她发病后这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,可是她不愿意说,我也不好强迫。

到自传结束的时候,她都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大学生。

 

 

 

05

虽然她的自传结束了,她每天来我家小坐的习惯却被保留了下来。

忽然她就不来了,每天都要被她骚扰一会儿的我有点莫名其妙。有一天,看见她老公我就随口问了一句,不料她老公看了看左右,低声说:“这段时间她抑郁了,在看心理医生。”

我有点惊讶,虽然很想去探望一下她,可是又不知对她的病情会不会有影响。

我最终还是没有去探望她。

大概过了一个多月,在路上遇见了她,她很自然地喊我道:“姐,这是去买菜哈?”

我高兴地问道:“哎,你现在挺好的?”

她笑着道:“嗯,挺好的!”

她凑近我说道:“姐,我心理咨询结束了,这不我正准备成人高考呢!我想自己学个应用心理学专业,多掌握一点心理学知识。”

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只好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肩膀。

此后我和她就只在外面或买菜,或倒垃圾的时候遇上简单聊几句。她明显瘦了下去,不过精神状态倒是蛮好。

成人高考的分数下来的时候,她专门给我打了个电话,“姐,我考了331分,我考上啦!”

我很惊讶,“考得这么好?能上本科吧?”

“不,姐,我上医科大学的大专,因为只有医科大的大专有应用心理学专业。”她坚定地说。

“考上本科不上,上专科?”我问道。

“姐,我这样的人,学历对我没有用的。我就想踏踏实实地学点心理学知识,能自己治愈自己就最好了!”她说。

她对这次的成人教育充满了期待,仿佛拿到了解决自己问题的钥匙,迫不及待地要去大学里找到答案。

过去这么久,她才坦然地和我聊起了她上次的那些心理咨询。

“姐,我本来就是躁狂和抑郁的交替。一切来得全无道理。我上次的抑郁就很突然。猛然一天醒来,情绪就低落了下去。吃不下饭,也睡不着觉,感觉自己活着没有意义。我老公怕我做傻事,就送我去做心理咨询了。”

“心理咨询我以前也做过,可是每次只要换一个医生,对我病情的解读就完全不同。唯一相同的就是心理医生的都确定我应该接受专业辅导。”

“心理咨询还挺贵,一周一次,每次200块钱。我感觉自己的抑郁情绪缓解了,就主动提出终止了系统治疗。”

我好奇地问:“你提出终止就能终止?”

她苦笑了一下,“心理治疗很尊重病人的意见。而且医生也给我做了量表,确实有好转,才同意终止治疗的。”

“所以,我就感觉还是应该自己去寻找疏导自己的力量。”

 

 

06

她终于开课了,每天早出晚归的,两个星期过后,结束一期课程的她过来和我汇报她的学习情况。

她的两眼发光地道:“姐,我选对了专业!如果我愿意,我甚至可以报考心理咨询师!”

我惊讶地看着她:“你还要报考心理咨询师?”

“不、不、不,我不会报考的。我的情况自己最清楚,我没有那个资格。”她说。

“您知道吗?我们老师都说我对心理学比较敏锐。”她捂嘴偷笑,忽然她又自嘲道:“我能不敏锐吗?我就是一个卧底呀!”

我见她情绪低落,连忙问她:“哎,老师、同学里有帅哥吗?”

她立刻就笑了起来,“哎呀,姐,你竟然关心这个!”

成功转移了她的注意力,我偷偷松了口气。

后来和她细聊,才知道,她是所有同学里学习最认真的人。第一个到,最后一个走。

老师说她,“你也就是才开学,我保证你很快新鲜劲儿过去,也就没这么积极了!”

她看着老师坚定地说:“老师,这三年,我保证可以做到一直如此!”

果然三年的成教课程,她都积极主动地参与其中。成为那期学员中的模范生,似乎毕业时还获得了一点点物质奖励。

而这三年能发现她的改变的 ,除了她老公,第二个人估计也就是我了。我看着她慢慢沉静了下来,又开始慢慢和自己和解。不再总是提起自己是一个精神病人。她开始尝试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生活在这个世间。我为她感到高兴!

顺利在成教毕业后,她开始找工作。她说服了她老公:“我能出去上学,为什么不能出去工作?”

于是她找了一份会计的工作,开始了职业生涯。

上学三年都没事的她 ,上班没到一个月就犯了病。

我和她老公一起去精神病院探望她,只见她胡乱披散着头发。一看见我们,就隔着铁栏杆门崩溃大哭,“对不起,对不起,我错了,我错了!啊……”她嚎啕大哭,把我们的心都哭碎了。

最后是护士给她注射了镇静剂,让她回房休息了。

我抹去眼泪看了看她老公,他竟然还算平静,“没事,现在还是调药阶段,等治疗一段时间,她的情绪平稳了就好了。”

从他老公的口中,我得知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入院了。他对她住院病情的康复已经比较有经验了。

我问他,“怎么就犯病了?”

他老公叹气道:“她就不能有竞争关系,她处理不了那种压力。何况还有人针对她。”

本来她上班压力就很大,结果有人将她是精神病患的事告诉了她的老板,她老板当即开除了她,于是她就崩溃了。回家以后她就不眠不休地闹了起来。她老公一看实在处理不了,只好送进了精神病院。

她老公叹气道:“医生说了,这次出院以后就得长期服药了,很可能就是一辈子!”这时他的眼睛泛起了泪光。

 

 

 
07

她老公的经验果然是正确的,过了两个星期我再去精神病院探望她,她的情绪就已经很平静了。

我进入探视区,她看了看我,低下头道:“对不起,姐,让你看笑话了!”我叹了口气,握住她肉呼呼的手说:“别说傻话!受了这么大罪,谁那么没良心能来笑话你?!”

她低着头道:“姐,这次我彻底废了!要吃一辈子药了。”

这个话题让我一囧,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求助地看了看身边不远的护士。

护士接收到我的求助,说道:“不要害怕!长期服药也没啥不好,反而更易于稳定病情,而且简单的工作还是可以做的!”

她听后立即期待地看向护士,“我还能做哪些工作?”

护士道,“ 可以在家里做手工。”

她的眼神立刻黯淡了下去,她垂下了脑袋,不再说话。

听了护士的话,我忽然问道:“护士,请问她可以在家里写作吗?”

护士惊讶地看了看我,“哦,要是她喜欢写作,并且没有赶稿压力,我想也是可以做的。”

我立刻兴奋地拍了拍她的手道:“听见没有,你还可以在家里写作,和我一样!”

她看了看我低下头道:“我没有那个水平。”

“你怎么没有水平了?你要不是想学应用心理学专业,你现在就应该是本科毕业了!”我努力地想鼓起她写作的热情。

“对了,你不是想写自传吗?那就自己来写!但是不能有过高要求,如果网站没有签约,你没有稿费,你会失望吗?”我问道。

她看我道:“我可以没有稿费,我就是想要做些事,人不能什么事都不做!我不想做个只会做家务的家庭妇女。”

护士听了道:“哎哟,家庭妇女就已经很好了!要不是我老公工资不够高,我都想回家做个家庭妇女呢!每天做做家务带带娃,多好?!”

她明显没有被护士的话安慰到,还是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。

我看时间不早,便说:“先安心养病吧,以后的事以后再说!”说着起身结束了探访。

回家的路上,我认真地替她想了想,感觉或许写作还真是她的一条出路。然而我也知道,一切不能强求,只有顺其自然。

她能像我一样成为一个职业作家,我不敢打包票,可是写作自娱完全没问题。对她从事写作这件事,我至少有五六成的期望。

 

 

08

又过了一个月,她被她老公接出了精神病院。

我拎着一篮苹果去看她。她胖了一些,眼神也有些呆滞,不过接人待物似乎都还正常,只是熟悉她的人明显感到她比以前迟钝了许多。

她回来一个星期都没来我家,还是我买菜遇到她,邀请她过来坐坐,她才拎着菜跟了过来。

她在我家坐了一会儿,我发现她的话明显比以前少,虽然还会笑,只是仿佛那笑都只浮现在表面上,眼底的光彩再也看不见了。

我心里有些替她难受。

这时我老公回家有事,她一看见我老公,立刻就拎着菜告辞了。

她走后,我老公不满地看着我道:“她怎么又来我家了?”

我皱眉道:“不是她自己来的,是我拉她过来玩一会儿!”

老公皱眉道:“你总是这样,不知道她的危险性吗?你不听我的,迟早要吃大亏!”

我忽然非常生气地道:“她没有危险性,她最糊涂的时候,都没有伤害过别人!”

老公没有搭理我,拿了他要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此后,我都是去她家小坐,看看她的生活,顺便再鼓动鼓动她写作的热情。

我把我的写作过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。告诉她,我经历了多少失败,才签约成功,又是怎样的契机加入了作协。因为我的机遇都很普通,具有很强的可复制性,慢慢地她就有点想写作的意思了。

后来,有人约她一起去做手工,她就跟着尝试了一下,她发现:低头低脑,干了一下午,腰酸背疼地换来的不过区区几块钱,她立刻就放弃了在家中做手工的打算。

她过来跟我说这个决定的时候,我问她:“要是你在家写作,如果不签约,你可能一块钱也挣不到的,文章没有发表的时候,只怕还不如做手工有稳定收入呢?你知道,不要说是写作,哪怕是打几个小时的字也是有点辛苦的。”

她忽然眼睛亮晶晶地说:“写作是在创作,本身就很有意思,怎么可以是做手工可以比拟的呢?”

看着她富有光彩的眼睛,我知道,她胸膛里那团叫做渴望创作的火焰终于被我点燃了。

没几天,她的老公就上门找我了。

“姐,你能不能帮我劝劝她,把家里的家务做了再去写书?”

 

 

 
09

我下午就去看了她,敲门半天才开门。她开门看我一眼就回身进了卧室。我看见她的客厅一片狼藉,餐桌上还摆着残羹冷炙空碗碟,地上也污渍斑斑。而她的卧室里已经传出打字的声音。

我叹了一口气,也跟着进了她的卧室,只见她专注写文,看也不看我一眼。

我慢慢走到她身后,看了看她的文字,她果然在写自己的小传。

我问她:“现在家务都不做了?”

她说:“做,就是放一起做!”

我听过她的这个理论,她认为做家务就是浪费生命,为了节约时间,所以一天的碗筷可以一次洗,脏衣服可以凑一洗衣机再洗。地也是足够脏再去扫去拖。

我走出她的卧室,在她家里四处转了转,真的是又脏又乱。

我走过去按住她打字的手道:“来,歇一会儿,咱们聊聊。”

我让她明白,我们作为家庭主妇要想获得安稳的创作环境,必须在打理好家庭事务的基础上。

聊过以后,她答应我会安排好做家务和写作的时间,协调好两者的关系。

对于她的态度,我还是比较满意的。

过几天我再去看她,她家里的卫生情况已经大有改观。

后来路上遇见她的老公,他很客气地感谢我,“姐,现在她又能安排好家务了。而且每天也就打四千多字。你不知道,你没去找她前,她一天能打一万多字。现在好了,现在正常多了!”

我笑道:“你家以后说不定会出一个大作家呢!”

她老公叹气道:“大不大作家的不重要,她只要能平平安安不犯病,我就阿弥陀佛了!”

我说道:“我那天去看了看她的文字,感觉还比较稚嫩,这本应该签不了,你没事的时候给她打打预防针,让她心里有个准备。”

她老公说:“她自己都说,写的都是啥呀?她对自己的水平有认知。”

一个多月后,她十万多字的小传终于完结,她兴高采烈地来告诉我,我替她高兴,然后告诉她怎么在网站发文。她就去做了。几天后她告诉我,“姐,没签约!”我正要出口安慰她,不料她突然高兴地说:“可是姐,网站审核通过,我可以发文了!姐,我现在每天一章的发着呢!”

又过了几天,她高兴地跑过来说:“姐,有人留言评论!”

她抱着我猛跳,闹得我头晕,赶紧让她放开我。

我问她:“以后想写啥?”

她定了定神,忽然看着我道:“要不,第二本书,我来写你吧?!”

她这句话吓了我一跳,“别,你千万别写我。也别去写其他人,你可以尝试虚构个故事,真正地做个小说家!”

“虚构个故事?那我要写啥呢?我要好好想想!”她说着,嘴里还有些嘀咕,转身就走了。

 

 

 

10

结果她老公看见我就担心地说道:“姐,这几天她说要构思新故事,常常一个人嘀嘀咕咕的,她这个样子看了让人好害怕!”

我只好又去看了看她的情况,只见她确实不怎么理人,自己在那里嘀咕,一会儿点头,一会儿又摇头。我问她话,她看我一眼,转眼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

我凑过去听了听她嘀咕的内容,她果然是在构思新书,好像还是玄幻。我没有多打扰她,悄悄地走了。

回来和老公说起这事,他倒稀松平常地说:“你构思新书的时候不也这样吗?”我惊讶道:“我也这样?”

他说:“是呀,只要你开始构思新书,你就魂不守舍的,那段时间你做的饭菜就难以下咽!你忘了你做的那道毛豆壳烧肉了?”

听我老公这样一说,我忽然就放心了下来,于是就跟她爱人说:“没事,等她故事定型了,这种状态就过去了。”

她老公叹了口气,也没有说什么。

大约过去了一个星期,我路上遇见她,她告诉我:“姐,我的新书有眉目了!我一会儿回去写大纲,明天就可以开坑了!”

我皱眉道:“你这一本接着一本,不需要休息一下吗?”

她惊讶道:“我不是休息这么多天了吗?!”

我提醒她悠着点,别急着上传,至少要有十万字左右的存稿再去发文。

她说:“我上本书总共就写了十万字!”

我告诉她,“写网文要想有收入,至少三十万字起步。”

她楞了一下,“这样啊?那我的大纲要再多加点内容!”说着自顾自地就走了。

我知道她又陷入了构思中。

从她开始构思新书,就很少到我这里坐坐了。偶尔,我会过去看看她,发现她已经很好地协调好了写作和家务之间的关系,已经很从容地做家务,也很从容地写作。

我越来越觉得她有专业作家的范儿了。

期间,我问过她,“要不要介绍你进作协?”

她立马拒绝了,“姐,我现在啥水平呀?你千万不要介绍我进作协,等我真的有实力了,我再申请加入作协。要不然,不够丢人的!”

她的这种清醒态度让我赞赏,偶尔有朋友要求我介绍进作协,我都很为难。因为作协里作品说话,你没有作品,我很难开这个口。

我看了看她第二本作品,我发现虽然离签约还有一段距离,可是比第一本已经好太多了。我对她进入作协有超大的信心,我认为她进作协只是时间问题。

她第二本书写完已经快过年了,她说:“哎呀,姐,这本书都要把我掏空了!这下我得歇歇了。”

可是元宵节还没有过,她就兴奋地告诉我,“姐,昨晚我做了一个梦,新书的题材有了,是仙侠。这次我能够写到五十万字!”说完就笑嘻嘻地跑走了。

说实话,我很羡慕她这种创意层出不穷的状态,我要构思一本新书,通常要好几个月的时间。

回家和老公聊起这个话题的时候,老公说:“你能跟她比?她都天天吃药,压着她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!”

 

 

 
11

这天,我正在家里做家务,她忽然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,“姐,姐,姐,你快来帮我看看,我是不是通过签约了?”

我忙跟着过去看了看,果然是小说网站给她发了签约通知,我立即恭喜了她。她倒显得比较淡定,“哦,这样就是签约啦?怎么好像也没有多兴奋?”

我问了问她的存稿,大概只有五万字,她一天一章四千多字。这五万字的存稿虽然不是很丰富,应该也可以支撑了。

于是叮嘱她按日传文,不要断更。

她拿到第一个月的稿酬,就请我们全家出去吃火锅。我埋怨她乱花钱。她却说:“钱就是挣来花的,要不然挣钱干嘛?”

她老公也说:“真得好好谢谢你们,要不是您一直帮着她,她哪里能过得这么开心?”

我抬眼看了看容光焕发的她,笑了笑,没有再说什么,跟着他们一起开心地吃火锅,喝啤酒!在座的人中,只有她一个人喝饮料,医嘱里有禁止她喝酒的一条。

我悄悄问她,“哎,你没有发现你自从开始写作后,就开始变得漂亮了?”

她捧着自己的脸蛋说:“真的吗?我只是觉得开始写作后,我过得无比充实,灵魂苏醒了!以前几年,我有点像行尸走肉。现在我觉得我是一个有用的人了!”她的眼圈有点泛红,眼看着就要流出眼泪来。

她老公看见说道:“咦,你也没喝酒,怎么好像就醉了?”

她眨了眨眼睛,打碎了那一颗泪珠,说道:“醉什么醉?我就是喝得肚子有点胀,我要去放水!姐,陪我一块儿去。”说着拉起我就走了。

从卫生间出来,我们没有立刻回去,而是去楼下的小花园坐了坐。

我告诉她,“知道吗?你有了这本签约作品,估计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加入作协了。”

她说:“不急,我这还没有写完呢,再等等。”

我奇怪地道:“你这么一本接一本地写书,不是为了早点加入作协吗?”

她扭头看着我道:“姐,加不加入作协,我无所谓的。我这样的人,巴不得隐姓埋名过日子。我不敢要什么名利的。”

她抬头看了看星空,说道:“看,那儿有一颗不起眼的小星星, 我就像她,就那样若有若无地待着就很好了!”

说话间,一颗流星灿然划过星空,她看到了说:“你看这颗流星,虽然光彩夺目,不是一瞬就消失了吗?”

我却拉着她说:“有流星,快许愿!”

 

 

 

12

我在她的恳求下,去看过她写的新书,只见里面好坏人分明,善恶报及时,简直就是一个和谐的乌托邦社会。她分明写了一个成人童话。

我问她:“你这样写,一看就是假的!太不真实了。”

她睁着大大的眼睛说:“姐,现实社会的东西大家都知道,何必要我来写。既然是小说,难道还不允许大家一起来做个美梦吗?”

她的这本书里除了男配一直恶到最后,几乎其他所有人都在得到教训后幡然悔悟,重归了正道。唯独这个男配角,一直没有改良的机会,最后得到以死谢天下的结果。

我问她:“为啥其他人都有弃恶从善的机会,唯独这个配角,你不给他机会?”

她笑着说:“总要有个反派用他的恶来反衬善良的美好!他一辈子都以争抢的方式生活,仿佛地狱中的恶鬼,永远没有知足的时候,他实际上一直生活在地狱里!”

这时候我才知道,在她的世界里,最恶毒的惩罚是一辈子生活在罪恶中,不知悔悟。

她的书里有许多奇特的观点,我十分好奇。

比如她写了这样一个细节,说一对男女出于孤独的原因,结伴同居生活,甚至在一次行欢时出现差错导致意外怀孕。男方向女方求婚,可是女方坚决不同意。并且直到最后生下了孩子,女方也没有同意和男方结婚,虽然她承认男方为她孩子的父亲。

我就疑惑地问她,这两人都在一起生活了,而且还有了孩子,为啥不能结婚呢?

她却很严肃地说,他们虽然在一起生活,可是只是出于生活的便利,并不是因为爱情。婚姻是很神圣的东西,如果没有爱情的两个人,即便是有了孩子,也不应该结合在一起。那不道德!

幸好,在婚恋观上,她没有更多的推陈出新的想法,如果她的想法太出格,挑战了大众的三观的话,我想她的书可能会被封杀。就算不被封杀,观众不买账,也不会付钱观看的。

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,她却不在意地说,封杀就封杀,我写书当然要写我的观点,难道为了讨好大众,写违背自己心愿的东西?我的脑海里不由跳出那句诗: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,使我不得开心颜?!

我摇了摇头道:“那你就得做好:只能发书,却拿不到稿酬的准备。”

她笑道:“您忘啦,我首先是一个家庭妇女呢!我靠照顾家庭维持一日三餐,日常消费。”

不过,我还是劝她:你付出那么多的精力去写书,当然希望更多的人来观看。如果因为你自己的观点太偏颇,大家都拒绝看你的书,那你写书的意义何在呢?难道就是一场自言自语?

当我提到自言自语时,她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,她说道:“每次我犯病的时候,我老公都说我喜欢自言自语。”

“对吧?我们说话要有听众,写书自然就要有观众。我们是要写出自己的心里话,可是也要兼顾读者的需求嘛!”

她咬了咬嘴唇说:“姐,您知道我是脑子有些伤残的人,如果我兼顾不过来,就先顾自己吧。不过您说的,我也会尽量注意。”

 

 

 
13

她这本签约的书写完,果然写了五十多万字,对于她的笔力,我真的十分佩服。后来,我跟作协主席提起她,作协主席感兴趣地道:“请她来加入作协。”

她顺利加入了作协,我本来以为加入作协后,她会更勤奋地写文。不料在她看了其他作协会员的资料后,她说:“天啦,我和他们的差距好大呀!我要读书,补缺补差。”

她很快从咸鱼网站订购了全套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本科书籍,她要自学汉语言文学本科课程。

她老公看到我摇头道:“你看看她现在,三十好几的人了,现在还来看书学习,真是不知道她想干嘛?”

一边的她笑着说:“有什么想干嘛的,读书学习是一辈子的事嘛!”

她老公宠溺地看着她说:“行行行,我的作家老婆,只要你好好的,我供你读一辈子书!”

他俩说笑着走了,旁边一些闲人看见羡慕地说:“嗨,你们看看,别看人家是疯子,过得比我们都滋润!”

有人撇嘴道:“ 滋润什么呀?一个疯子瞎折腾个啥?!小心哪天又被逮进去!”

我转眼看了看说话人,只见他大腹便便地站在一边,衣服上还滴着有油渍,手里夹着一根烟,说话的时候,露出满嘴长满烟绣的牙。

这时几个家庭妇女走过来,有说有笑,我知道她们是约着一起去打牌的人。我们小区属于老旧小区,里面生活着许多闲散自在的人。我想她如果愿意过闲散自在的生活,一样可以生活得很惬意。

可是她却宁愿一次又一次地碰壁,也要做一个有用的人,拒绝做一个混吃等死的闲人。

有时候,看着她勤奋努力的样子,看看身边大把休闲度日的健康人,我真不知道该说谁是正常人?

后来有一天,她难得地来找我聊天,“姐,我看文学史,才知道历史上很多大文豪都患有精神病呀?您说精神病是不是一种作家病?”

“别胡说!各行各业都有精神病患,哪能这样定义病名?这是污名化!”我罕见地斥责了她。

我问她:“你现在是不是觉得你有一天也可能成为一个大文豪?”

她囧了一下说道:“姐,那些患有精神疾病的大文豪下场都挺惨的!我自然成不了大文豪,可是我怕没有成为文豪,最后也会发疯而死!我只希望在我正常的时候,可以多写一些小说。如果能平平安安的,哪怕是默默无闻地写一辈子小说,那该多好呀?”

我拍拍她的肩膀说:“相信我,你的这个愿望是可以实现的!”

她高兴地抬起头,眼睛里闪烁着夺目的光彩。仿佛已经实现了这个愿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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